淳化饸饹记
杨家辰
老家淳化是一个关中小县。一个小山丘连着一个小山丘。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洋槐花,茫茫如雪。到了秋天,亦是茫茫如雪,因为荞麦花开了。所以唐诗里说“月明荞麦花如雪”,宋人诗中说“雪白一川荞麦花”,想想都是极美的。
我幼年时候久待县城,是井底蛙,见到荞麦花的机会也就寥寥几次吧,但印象颇深。记得连天的荞麦田地如有风来,花枝摆动则如水纹浪花。对了,韩语里就把浪花叫做荞花的。荞麦花落了,结出籽来,用石碾子磨成了粉,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用来压饸饹吃最好不过了。荞麦饸饹是我们淳化人最爱吃的饭食,那是一种深切的热爱,像老北京人之于豆汁,非外人可以想象。
两个不相识的淳化人遇到了,寒暄往往是从荞麦饸饹开始。都是专业吃饸饹几十年的行家,两人少不了深入探讨、认真品评、深情追忆、陶醉回味、合理建议、展望前景,沟通了“饸饹少了蒜,味道减一半”的看法,分析了“想吃饸饹去县西,县西卜家数第一”的成因,达成了“天下饸饹多,淳化第一锅”的共识,提出了“吃饸饹要从娃娃抓起”的建议……气氛融洽极了。你爱吃饸饹,我爱吃饸饹,两人越聊越亲热,越聊越投机,然后就会相约一起去咥饸饹喽。两顿,你请我一顿,我请你一顿。
在淳化,不吃饸饹的人就没有朋友。就像重庆人不吃火锅,洛阳人不吃水席,柳州人不吃螺蛳粉一样尴尬。饸饹用普通话来读,就是hé le。我们当地方言则是读作huó luo喽,音咬得重,透得出一份对于美食的郑重和欢喜。
淳化人常念叨:“荞面饸饹浇羊汤,油泼辣子分外香。”如果再加上“冬暖夏凉,新窑热炕。婆娘在灶上,娃娃在书房”,这就是淳化人理想中最美好生活了。淳化人常挂在嘴边的还有一句是:“荞麦黑是黑,压成饸饹能待客。”用陕西话读,是押韵的,客发kei的音。
荞麦是种出来的,饸饹是压出来的。压饸饹要用木制的饸饹床子。骑架在锅上,锅里水烧开,咕嘟咕嘟的耐心等待着。将和好的面团塞进床子内的铁窝里,窝里有一百零八个整整齐齐的窟窿眼儿,再以活塞压之,受力的面团从孔眼徐徐而出,如群龙入海,进了热锅。添上柴,煮一煮,荞面饸饹就熟了,似一团牡丹浮上来。
过去压饸饹是热闹事,露天搭锅垒灶,压时需几位壮汉一起配合,有填床子、压床子、帮床子等分工。如是特大号的床子,压床子的那个人须挑个胖大罗汉一样的汉子,一屁股坐到杠杆上使劲,才能压得出来。唯有使蛮力者压出的饸饹才会格外劲道。热气腾腾中,这一锅饸饹在说说笑笑中就压好了。嗨,过瘾,比过年看杀猪还有趣。
当然,现在饸饹床子工具改革,锅台改造,一个人在厨房里就可以轻松上手。当然,被减掉的也有昔日压饸饹时的参与度、仪式感、观赏性和热闹劲儿,以及那种“古早味”——哦,请原谅我一个淳化人用了“古早味”这样一个闽南话的词汇。
淳化人诙谐幽默,春节时候给长辈拜年,一般这样开玩笑:“我的爷呀,身体好地能上山背石头,想吸你的饸饹还要再等几年哩。”淳化人红白喜事必用饸饹待客,吸谁的饸饹,就是参加谁的葬礼的意思。
淳化县城极小。夹在几个山丘中间,风从黑松林里吹下来,小城的夏天是极凉的,所以汉武帝在这里修了个避暑的甘泉宫。淳化县城虽小,人口也少,饸饹店却极其密集,三步一小店,五步一大店,街边的摊摊不上算。有好事者数了下,仅从老干局到大店桥,这猴尾巴长的一段路就有大大小小五十多家饸饹店。也就是说,整个县城里的人,不是卖饸饹的,就是吃饸饹的,是个饸饹城哇。真的,走进这座小城,处处都是荞麦饸饹的香味儿。
淳化荞面饸饹到底有多好吃?有人说可用九个字来概括:筋、柔、光、煎、稀、汪、鲜、辣、香。淳化饸饹可以吃浇汤的,也可以吃凉调的,如果不给老板打招呼,那端上来的自然就是浇汤的喽。饭分汤干,碗分大小。小碗是“一口香”,面少汤宽,碗中清清爽爽一口汤一筷子头的饸饹。一壮汉吃十几碗“一口香”是稀松平常的。淳化自有一群楞娃以吸饸饹比拼碗数为乐为荣。听说吸饸饹排行榜上的最高纪录是一百二十碗。记录保持者是邮局门口摆摊子卖甘蔗卖炒花生的一个壮汉,小名叫牛娃。牛娃吃完这一百二十碗,不敢走,不敢坐,不敢打嗝,不敢放屁,一手端肚子,一手扶墙说“卯硬”。“卯硬”是个老话。过去木匠做木器活儿都是榫卯结构,榫卯太紧了,装不进去,称之为“卯硬”。吃饭吃得腹胀,再也塞不进去了,也说“卯硬”。比如主人给客人殷勤夹菜,客人就客气:“卯硬了,卯硬了,实在吃不动咧。”
吃饸饹吃得卯硬是常事,太好吃了,一吃就刹不住,停不下来了呀。你想想,淳化的好看女子笑盈盈地把荞麦饸饹给你端上来,你筷子一挑,劲道爽滑的饸饹弹着跳着就蛟龙出水了,你的心尖都是颤的。荞面的清香依附上了汤水作料的浓香,混在一起,温柔又霸道。一时间,唇齿生愉悦,肠胃得抚慰,令人如归故乡,如上天堂。三碗五碗一过,没有酒,也是醉了。
讲真的,淳化饸饹一端上来,汤上那层厚厚的红油对于本地人来说是诱惑,对于外来客来说是恐吓。哎呀呀,怎么这么红,它就这么红!其实你心放宽,别害怕,这汤啊,是纸老虎,是咱淳化婆娘,看着辛辣彪悍,喝到嘴里才知其体贴温柔。须知,淳化饸饹的煎汤很讲究,凭借老辈人口口相传下来的秘方,四五个小时的文火熬制,那辣油红汤早已去辣存香,所以其味浓而不烈,回味悠长。
这饸饹汤以羊汤为最佳,另有鸡汤、大肉汤、素汤。汤里零零星星有豆腐、红萝卜、黄花菜,就这简简单单的几样子。佐料不过是生姜、辣子、葱之类的。淳化饸饹的汤啊,就是用天下最简单的食材做天下最动人的滋味。若要锦上添花,吃淳化饸饹,蒜泥不可少。一为杀菌,二为提味。淳化饸饹店的桌上少不了摆一大碗白如雪的蒜泥,供人取用。淳化紧邻的泾阳县自古出好蒜。白皮蒜,紫皮蒜,一半都卖到淳化县。
吸饸饹还要配点小菜才应景呢。饸饹店会有免费的泡菜,莲花白丝。淳化人把包菜叫莲花白。去菜地里看看,真是一朵朵硕大的白莲花。这种小菜正如陈醋之于饺子,糖蒜之于羊肉泡馍,算是饸饹伴侣,酸爽而脆,开胃,就着饸饹吃,绝配。当然,加上凉拌胡萝卜丝、豆芽更好。淳化的凉菜真好吃。因为他们的醋是用柿子酿的农家果醋,酸里透着甜。喜欢吃肉的可以要一盘凉拌肘子或者卤好的猪蹄。
饸饹店里还卖荞麦搓搓呢。只见淳化的巧媳妇洗净手,搓啊搓啊,一股一股的搓搓就从手底下窜出来了。煮出来,又粗又硬,异常粗暴霸气。泼热油后,调辣子醋盐,吃生蒜,就生葱,大快朵颐,非常过瘾。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成都的名小吃甜水面。对,就是那么粗。
荞麦搓搓可以理解为荞面饸饹的加强版,一般人的肠胃克化不动,吃完要过甘泉湖的悬索桥,再爬完三百六九节的朝天台阶,到东塬之上,登九层兴淳塔再下来,反复几趟,方可消食。总之,能吃荞面搓搓的都是猛人。
淳化县城有我很多同学。我知道他们很幸福,幸福地令我嫉妒。他们懒得做饭了,就去饸饹店吸几碗饸饹,反正天天吃,顿顿吃都不腻的。山城小,去吃饸饹必定遇到熟人。有相熟的,就拼桌而坐,成了不约之约,再唤老板上啤酒凉菜。这一顿饸饹因为谈笑风生就吸得没完没了了。若是遇到半生不熟的,点头扬手,各吃各的,互不打扰,但是吃完早的那个,必定偷偷替吃得慢的那个结账。虽然没有几块钱,也令人心中一暖,这就是小城人的礼数。
有朋自远方来,不用说,还是往饸饹店引,点一桌子菜,什么切成麻将块的牛肉啦,淋了老醋的皮冻啦,用洋芋和苜蓿做的白绿两色的煎饼啦之类的,但是主角还是饸饹。不到淳化非好汉,不吃饸饹很遗憾嘛。客人吃的越多,摞起来的空碗越高,他们就越满足越欣慰,脸上越有光。淳化人不劝酒,只劝饸饹。这个劝:“吃嘛,吃嘛,再来一碗嘛。三碗才起步,五碗半个肚!”那个劝:“荞麦是保健食品哩,再吃都不胖,越吃越健康!”劝来劝去,客人就卯硬了。
感冒了,我们这些县城的同学也不吃药,先去饸饹店来一碗饸饹发汗。喝酒喝多,也是一碗饸饹,把汤喝个见底,肠胃就舒服了,酒劲就下去了。甚至,和家里那口子打锤闹仗了,诸如此类烦心之事,让我们淳化人心里颇烦,也不吃顺气萝卜,也不喝静心汤,吸几碗饸饹也就平心静气了,心情美丽了。
在淳化人眼里,淳化的荞面饸饹是天下最好吃的。出去旅游,他们心里暗自嘀咕的是:蚵仔煎有啥吃头?蒸肠粉有啥吃头?腌笃鲜有啥吃头?臭鳜鱼有啥吃头?不如回去吸饸饹。哼,就算肯德基要来淳化开店,那是必须要加荞麦汉堡和饸饹全家桶的,不然它开不了三天就得关门大吉。
日本是荞麦最大消费国。在江户时代,我国的荞麦经朝鲜传到日本,发展成了“和食之魂”。听说,有一年,日本的一个荞麦技艺访问团来到淳化做交流。老乡给日本客人压了饸饹,这些日本人呼哧呼哧吸了好多碗,红油粘了嘴巴一圈也舍不得擦。轮到日本客人露手艺了。他们按照日本传统做法制作,脱了鞋,脱了袜子,非常虔诚地开始用脚丫子和面,踩啊踩啊的,嘴里还唱着咱们听不懂的歌。
淳化老乡面面相觑,觉得口味有点重。一位陪同的县上领导,吃过见过,说:“同志们呀,咱们要解放思想啊。脚其实比手干净,鞋袜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能不干净?法国葡萄酒你们知道吧,那么金贵的,也是拿脚踩出来的呀。葡萄一摘就是狂欢节啊,边跳边踩……”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淳化到西安求学、就业、成家……几乎都忘记自己是个淳化人了。我今年四十了,不再年轻,不知道何时开始,悄然怀旧,特别是口味上,觉得最好吃的还是故乡的味道。比如槐花麦饭,比如蜂蜜凉粽子,比如包谷糁子煮红薯,比如石子馍,比如芙蓉糕……但现在多数都吃不到了,唯有荞面饸饹可以消解乡愁。母亲去世后,我回乡机会就少了。偶尔回去,才能杀一杀馋虫。每次,头一顿必是饸饹,走时再来一顿。这叫有头有尾,善始善终。临走还要打包带走一份。当然,不方便带汤了,店主用熟油将凉透的饸饹拌一拌,装进袋子,带回西安,不坨不断,可以凉调了吃。
其实,在西安,也有饸饹卖。陕北羊肉面馆的羊汤饸饹,粉汤羊血店里有羊血饸饹,这都是很常见的。蓝田县的荞面饸饹,极细极黑,常有戴草帽的蓝田老乡蹬着自行车沿街叫卖。渭南的“南七饸饹”在西安也有不少店面。他们也好吃,不然生意不会那么好啊。但是,在我这个淳化人依旧固执地认为,它们和淳化的饸饹比,那就是周瑜遇到了诸葛亮,不是一个级别的。
我家附近有个岳家寨,是个城中村。因为靠近美院和交大一附院,所以颇热闹。有次我在村里逛,居然发现在某巷子深处藏了一家淳化饸饹店。进去要了一碗,居然味道极正宗。以后得空了就时常去吃。走进那条巷子,仿佛一步一步就归了故乡。因为来的客人有一半都是淳化人,所以进店来老板娘一律称呼为“乡党”。乡党就是老乡的意思,这是个很古旧的词,《论语》《孟子》里都可以见到。
老板埋头压饸饹。老板娘热情招呼乡党,就是不太会说话。其实老板两口子人挺实在淳朴的。墙上贴了个条子,手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不够吃,免费加。哪里不够吃啊,我每次去要个小碗都解决不了,每次都要提前打招呼:少来点,少来点,多了就浪费了。但明年,岳家寨就要拆迁了。那时,想吃淳化饸饹又该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