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水畔,烟火中,旬阳故事悄然生长。
这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泥土的芬芳、生活的回响;这里未必有惊世巨著,却饱含真挚的情感与独特的乡土印记。
旬阳市文化馆推出“秦巴艺苑”栏目,为您打开一扇窗,聆听来自旬阳文艺创作者笔尖的心跳。我们聚焦——那些扎根于田间地头、街巷市井、寻常人家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小品等,通过他们的作品,走进旬阳的风物人情,抵达作家内心的故乡。
今天我们推出旬阳作者余德权的散文作品。
书缘
余德权
我一直迷信:我一生下来就是与书有缘的。要不,在那个食物匮乏的抓周仪式上,我怎么会单单抓起了一本小人书,而置难得一见的馒头于不顾?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书读得太少,积累不够。看到美文总会羡慕甚而嫉妒:他们怎么能写得出这样极致的东西?心里酸酸的直想哭。
和兄弟姊妹们相比,我还是倍感庆幸:毕竟在我们这样一个世居农村、与牛羊猪狗为伍背着太阳劳作的农民家庭,唯有我通过书籍早早地接触了山外面的世界,尽管那时是朦胧而虚幻的。
在七十年代的陕南农村,在那个吃大锅饭的特殊年代,没有童年的伙伴,我五岁就早早上学了。开始父母是无暇顾及而让我跟着姐姐,在一个一间教室一个老师三个年级十几个学生的学校里瞎混,也就是指望有个人照管我。我总是不会乖乖地坐在一年级的座位上,常常会跑到三年级那边听老师讲课,感觉他们的课文就像故事一样好听,自己的课本只有生字词;后来姐姐告诉我老师讲的故事课本上都有,自己也可以看的,却苦于不认识几个字。于是就认真地学习认字、写字,经常偷偷地看姐姐的语文书,不认识的地方缠着姐姐教,或者看课文的前后内容自己揣摩乱猜。学会汉语拼音后,一直想买一本《新华字典》,可是在连两块五毛钱的学费都交不起的时候,父亲是没有办法满足我这个奢侈的愿望的。幸亏那个时候离家不远有个供销社收木柴,记不清是我撺掇了哥哥姐姐,还是哥哥姐姐带着我,每次上山砍了桦栗树扛去买,经过长时间的不懈努力,最终拥有了一本崭新的字典。有了这个不说话的老师,我可以自己试着读书,那时我已经上二年级了:一年级考试的时候,我出人意料的考了两个一百分,父亲高兴地把那张成绩单贴在了堂屋的中堂旁,直到它自己风化脱落灰飞烟灭。多年以后我回老家,还依稀可见它的印痕。
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地读过书,也只是在读课本而已。
在我四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为了提高作文水平,提出要扩大阅读量,设立图书角,号召家里有课外书的同学将自己家里的书拿来借给学校,让我们互通有无,我这才真正地看到了除了课本以外的书籍。
语文老师只有初小文化,却写得一手好字,每逢年前都会被各家各户接去写对联。我看的第一本书《少年文艺》就是他自己订阅的。我从那里面知道了山外面还有和农村不一样的地方,知道了汽车、轮船、飞机是真的,知道除了小河还有江海湖泊,知道了城市,知道了世界很大很大……
从那以后,我就不放过阅读每一本书的机会,甚至在升初中考试的考场上,别人都在紧张答卷的时候,我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不知是谁遗忘在桌斗里残缺不全的《西游记》。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媒人给大姐介绍了一个湖北的对象。离我家有四十多里山路,要翻三座大山,途中荒山野岭,几乎每个农家都喂养了一只或几只凶猛的看家大狗。然而,每到假期,我都要坚定不移地翻山越岭过去,只为他们家那个装满小人书的柜子。在那里,我完整地看完了《杨家将》《岳飞传》《封神演义》《水浒传》以及《拍案惊奇》《三国演义》的片段。我在书中穿越时空,知道了精忠报国的忠良和奸诈狡猾的无耻小人,有了强烈的憎恶感。
我堂兄家高大的香椿树下有一间小小的阁楼,下午放学后,我都会顾不上吃饭,悄悄地钻进去躲在里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书柜,里面有三四本长篇小说,我现在还记得两部书名——《第二次握手》和《野火春风斗古城》。在知了和鸦鹊的嘈杂声中,我静静地读完了,虽然那时还小,可是竟然也会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起伏而时喜时悲。
那时,我连同学家残缺的《二十四史演义》也用干粮换来囫囵读过,只是实在看不大懂。感觉自己对书上了瘾,一刻没有书我都会坐立不安。周围的书都读完了,又听初中的学生回来说,初中学校附近乡上办的文化站里有书,于是不顾一切,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星期天约了一个同学步行往返四十余里,到那里却是大门紧闭。我们只是透过窗户看到了几排书架,就像两只嗅到了香气却无法靠近骨头的馋狗一样,悻悻而返。以我们的年纪和胆识,还不敢去喊文化站的人来开门,就是这样,我们也感觉很幸福很值得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只要知道哪儿有书,我就会想一切办法把书弄到手,不然我是寝食不安的。以至于一些有书人家害怕,不敢让我知道,怕我缠住他们,怕我把书弄丢了,爱书的人都一样吝啬的。
这种对书的饥渴,在我读师范的时候得到了满足。在那个浩瀚的图书馆里,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奈和渺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了自己的藏书。
工作以后,我时常漂泊,然而总会有书与我同行,即使在网络便捷的今天,读书,仍是我的最爱。
家乡一盏灯
余德权
母亲今年八十八了。
父亲离世也已十五年了。平日,母亲一个人留守在老家,捡柴、做饭,种菜、喂鸡,种花、养猫,把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没事的时候,她就四处转转,到地里看看青青的豌豆苗,到商店看看南来北往的人,到桥上看看白花花的河,到公路上看看屁股后边冒烟跑得飞快的车,和邻居说说年成天气,然后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关门睡觉。第二天,照例天不亮就起床,十二点前就吃罢下午饭。一个人生活,有些孤单寂寞,可也自由规律。
前些年我们在城里换了房,依照俗例,一家人要在新房过年。妻和我商量,鼓动母亲来城里过年,顺便也想留母亲在身边,方便照应。开始母亲不想离家,再三劝说后,才有点动摇。腊月二十三,我们回家接她,因为母亲晕车,走之前做足了功课:橘子皮、生姜、晕车含片、晕车贴、晕车药……差一点就买了安眠片。上午十点,母亲做好了思想准备,高高兴兴地锁了门,随我们上车。
初开始还新鲜,状态似乎还不错。可不到几分钟,母亲就脸色发白,一只手紧抓着车门把手,一只手用橘子皮捂着嘴巴鼻子,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我把车速降下来,尽量开得平稳些。让她别紧张,看着前方道路。又给她调整座椅,系牢安全带。可是即便这样,才转了三两个弯,勉强走了四五里路,她就忍不住开始呕。出了河口,还没上大公路,又要不停上厕所。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啊!我心里开始犯嘀咕,也开始后悔。但是抱着要让母亲上县看看新家的念想,硬着头皮往前走。但赶路是不可能的,母亲不住呻吟,一时要吐、一时要找厕所,走几百十米便要停下来,一刻也不能消停。于是走走、停停、歇歇,离家不到二十里,母亲便把体内“库存”消耗殆尽,呻吟声也有气无力了,整个人像面条一样,软塌塌地贴在座椅上。生姜、橘子皮也都扔了,手也没有力气抓把手了,闭着眼吐清水。到蜀河,路灯就亮了。想在蜀河住一晚,让她休息一下,可她说与其明天还受罪,不如今天一步到位算了。上国道后路面平整了些,她也实在虚脱得不行,迷迷糊糊地睡了十几分钟,也算消停了片刻。可一过关口,她就又开始翻腾,怎样坐都不合适,又开始干呕,以致吐血了。母亲嚷嚷着要下车,问还有多远,要下去走路。完全没办法之后,她就瘫在了车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哼哼“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就这样,七十公里的路,硬是走了十四个小时,半夜十二点才勉强到家。
妻说,母亲来一次不容易,以后干脆就别回老家了。于是我们抽空陪她逛街,女儿带她晒太阳,丈母娘三天两头来陪她说话,都围着她转,希望她留下来。可是,过年不到三天,母亲就急得不行,操心家里的猫,牵挂地里的菜,哭着给小姐打电话,说在城里“像坐牢一样”,嚷嚷着要回老家。我们轮番劝说,但她还是坚持要回老家,说在城里家家都把门关得“实通通的”,“急死人了”;又说“住在半空里、脚不沾地”,心底不踏实。还说白天街上汽车蚂蚁一样,人挤人,“闷得不能出气”;说晚上“到处亮晃晃的”,睡不安宁……总之,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回。我们没有办法,勉强挨到十五过,就原样把她“晕”回了老家。
看来,要改变母亲几十年来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是不可能的了。她进不来城里,只有我们回乡下了。于是,过年回老家,成了我们永恒不变的行程。
腊月一到,母亲就开始打探我们回家的日子。嘴里说路远车难坐,过年你们就不消回来的了。反正就几天,在哪儿都是过。又说回来就好,啥都别买。现在东西都贵得很,莫要糟蹋钱。钱多难挣的,你们两个虽说每月有工资,可也是一天站到黑换来的,还要还房子贷款,莫买东西噢。还说,少买点儿菜,过完年你们就走了,我一个人吃不完就糟蹋了。最后还要一再叮嘱:千万不要给我买衣裳,你们前几年买的衣裳我还没上身,现在穿的都还没有烂,好好地……
这些话,似乎年年都要叮嘱几遍,可是年年我们还是要准备了祭祖的蜡烛纸钱,准备了大人小孩的新年衣服,准备了三十初一丰盛的菜蔬水果……妻说,母亲年龄大了,要把过年的东西准备周到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尽量多一点,免得到时候慌乱。于是每年年前十多天,就成了我们一家最忙的日子:先细细列出年节用品清单,起早去超市菜市场买猪肝猪手牛肚羊腿鸡鸭鱼虾,买萝卜莲菜香菇木耳豆腐魔芋菠菜大蒜,买酒米汤圆黄酒辣椒花椒肉桂生姜草果香叶,买门神对联香烛火纸花炮,买花生瓜子糖果苹果香梨猕猴桃砂糖橘……这些东西要一样样买回来、一样样拎回家,顾不上喘口气,立刻进厨房,该洗的洗好晾干,该剁的剁好洗净,该切的、该煮的、该烘的、该卤的、该炒的……一一收拾装袋装盒,再分门别类用收纳箱纸箱泡沫箱装好,再去超市商场买走亲戚的拜年礼,买大人小孩的新衣服……
于是每次年前回去,都是收纳箱纸箱大包小包满满一车,座位上也码得严严实实,到家后照例对母亲的抱怨一笑了之。
回家过年的日子,母亲无比高兴。每天让我们睡到自然醒,小心翼翼地早起,生怕有了响动惊醒了我们的美梦;不时在门口探听,我们还没起床就烧好了红彤彤的炭火;不停地嘘寒问暖,生怕我们饿着;我们前脚离开家,她后脚必定撵过来;夜里陪我们看她看不懂的电视,陪我们说笑;给我们说家长里短和村里的新鲜事……
三十团圆饭吃罢,初一饺子吃罢,初二初三姑姑姐姐回娘家一来一去,年就过完了。神龛上的香火还是红艳艳的,大门上对联还是红彤彤的,屋檐下灯笼还是亮堂堂的,威武的门神还是金盔亮甲的,可是,年,一眨眼就过完了,宛如一场梦一样。我们要回城里了,母亲闭了口,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只顾忙前忙后地给我们拾掇地里绿油油的菠菜蒜苗,给我们取下挂在火炉上的熏得油亮的干腊肉,然后默默地把这些一一装在纸箱袋子里,再一颠一颠地给我们送上车。看着我们都上车了,就一个人拄着拐棍,僵在了房头,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嘱咐“有空就回来啊!”,一边缓缓抬起手来,目送我们远去。
我们一走,母亲的年也走了,她又回到了漫长、孤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