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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文藝 | 2025第1期 皈依者
   开放时间: 2025-06-23至2025-06-23
   活动地址:陕西省渭南市白水县人民路中段
   收费信息:免费
活动详情

白水文藝 | 2025第1期 皈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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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圣原人将庄稼害虫一律称为土虱或地虱。土虱的危害程度不亚于从朝鲜半岛侵入中国境内的美国白蛾。

这年春天,土虱猖獗。左贤庄人几乎一天到晚都背着喷雾器在灭杀土虱。世胜的媳子史红茹,灭土虱走到地头,便扔下喷雾 器,拉细嗓音唱:“我主我主,你是我的灯盏,主必照明我的黑暗……""用秦腔舞台上只有小花旦才有的轻而快的步子,奔回村子。

在仓圣原上,有人放开嗓门高唱秦腔,甚至高唱不伦不类的流行歌曲,是不会有人回头注目的。但史红茹唱的是“主”,便引 得许多人回头张望,甚至有人认为:这女人精神恐怕不大正常了,土生士长的中国人,咋能唱不知哪方神圣的主呢?

红茹仅半小时后又来果园,给世胜带来 开水、蒸馍和咸菜。世胜在地头洗了手,便大口啃吃起来。香芳和麦麦爬在果园墙上笑说:“看样子你主就是世胜这二半吊子。”红茹面色肃然说:“我主真来了,我在土城门前真碰见了,你们不要不信。我主一定是 踩着万里祥云来的。”

香芳和麦麦一时还弄不清何为万里祥?红茹便用手指太阳谷和洗墨沟底升腾而起的白雾。白雾在远处和天际连接在一起,编织成一幅虚无缥渺,变幻无常的自然景观。这种景观,对于仓圣原人来说,没有半点值得惊奇的,因为他们隔一些日子就可以看到,如同隔三差五能见到自家果园里的苹果树。

世胜吃过蒸馍和咸菜,仰头大口咕咕咚 咚地喝过白开水,背上喷雾器,便嬉笑说:“那洋贼来干啥?把你弄去给他当婆娘么。”香芳直笑得下巴贴果园墙头,而麦麦笑得直抹眼泪。香芳笑骂:“把她弄去给洋神当婆娘,你这二半吊子不就成了光棍么?”世胜笑骂:“你长得最俊样。小心那洋主把你也给拐走了。”麦麦说: “洋主拐男人不拐女人。”世胜说:“把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女人全拐走,洋主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全有了。

苹果园一时间变得异常热闹。有十几位女人和红茹一起要回村看主。当她们真的要扔下喷雾器成行时,便只有香芳和种麦麦了。——她们回家需要简单地吃喝,再顺便料理一下自家的猪猫狗鸡。

香芳和麦麦在史红茹家的院子,着实看到一位瘦高个老人。老人坐锤布石上,用陶瓷茶杯喝水。他身上还背着只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土黄色的挎包。这老人脚下的黄胶鞋己裂开了口子,大拇趾不雅地露在黄胶鞋外。香芳问:“你老人家是红茹的主么?”老人目光暗谈,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红茹激动不安地说:“你就是我主。主啊,万福。阿门,阿门。”慌忙地跪在老人脚下,在胸前划十字。麦麦笑说:“红茹,跪啥?你主好像是饿了,快给你主拿好吃的。

红茹紧忙站起身,顾不上拍去膝盖上的尘土,便奔进厨房里为主做饭。还没有待红茹在锅堂里点火,香芳便和麦麦从厨房里端来油泼辣子和酸醋调香菜以及大蒸馍递在主的面前。无所不能的主好像早就饿坏了,立即埋头大嚼大咽。这位不知哪方神圣的主吃相不雅,女人们都不愿看他那张馋吃的脸和嘴巴。香芳又从自家的院子里拔来羊角葱递给这位老人。老人被仓圣原特产的浓烈羊角 葱直呛辣得流涕流泪。女人们接下来问各种古怪刁钻的问题,这位主只是摇头,连半个字也不作答。

刘圣女带改改来红茹家。她们是听到有 关主的消息后特意赶来的。刘圣女、改改和 红茹三人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恐慌,都一齐 跪在主的面前,用陕北民歌混杂着关中道情 的怪异拖腔,唱对主的赞美诗。没有信奉主 的女人们,却像吃错药引起过敏反应似的, 脑袋发麻发木,全身都变得极不自然。香芳 和麦麦还以为身上钻进土虱,两人便悄悄地 走进窑屋,脱掉上衣寻找半天,也没寻找出 半只土虱来。那位主在三位女人的歌唱声中 缓缓起身,用一只大手摸了一下嘴巴,喉结在瘦削的脖颈前滚了几滚,满意地打着饱 嗝,一句话没有说便离去了。

三位女人先是发了阵呆,当她们变得头脑清醒,追到小东门口,却早已不见了这位貌似图画中,挂在十字架上被称为神的老 人。女人十分失望,精神沮丧地各自回家,甚至互相之间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世胜下工,听到媳子述说见到主的消息,那张平日常带嬉笑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异常严肃。他大骂女人们都是穷命鬼。如果你 们把这洋主抓住,用铁笼子圈起来,卖给西安动物园里让人参观,当然卖给香港更有性价比。每人收一毛钱的门票费,就大发了。中国一下子冒出了无数个先富起来的人,谁都没碰上能捉个洋活主的好事。抓一个活的洋主,比抓几个本拉登之类的恐怖分子送给 美国值钱多了。红茹气冲冲地说,你尽说半吊子话。我主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神,咱咋能用主去卖钱呢。世胜说信主的女人们都犯傻,都犯憨。难怪伟大的马克思说:穷人信 教。越穷越信,越信越穷。没有品牌意识,缺乏经济头脑。国家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市场经济的杠杆还没将脑筋撬开窍。黑 猫白猫抓住老鼠都是好猫。老鼠到猫嘴边不抓,世上都再没有这种痴猫傻猫憨憨猫了。这洋主都走上门,还真有不知道抓住发大财的傻蛋。抓一个活的洋主,比洛水县招商引 资十多个瑞得利公司都能发大财呢。

丈夫满嘴胡说,红茹惩罚性地不让丈夫吃饭。世胜保证不再瞎说,然而,当他吃饱 肚子,又要到苹果园灭土虱去时,却大骂洋 主啥也不会干,是一个蛊惑人心,骗吃骗喝的大骗子。仁慈的主在世胜眼里分文不值,甚至猪狗不如,让媳子又一次气得铁青着脸,双唇发抖了。对于这种毫不尊主爱主的丈夫,她毫无对付的办法。她嫁给这样的蛮横丈夫,她的心实在是不靠主“无法快乐!”

大约半月后,那位酷似洋神的老人再次来到红茹家里,悄无声息地走进窑屋,将一张面值十元钱的人民币,放在三斗桌上,然 后用一双慈祥友善的双目,望一眼坐在炕沿边上,纳鞋帮的史红茹,口角蠕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去了。红茹惊异地发了一阵呆,拿在手中的针线和鞋帮也掉在炕沿下。大约过了半分钟,她便奔到院子里,在胸前划一阵十字,接着又奔回窑屋, 分别给刘圣女和改改打电话。这两位教友还没听出她在讲说啥,她便扔下话筒,急急地追出院门。那位被她认作为上帝的老人,早 已经走出土城的小东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他隐隐约约的背影。红茹双目发直,仰着头,双手在胸前不断地划十字,嘴里不停地呼说着 “阿门,阿门,我的主。万福,万福。”跌跌 撞撞地追了过去。村子里的几条狗,跟随着她。狗们以为撵贼,不时地还发出汪汪声。

世胜在村子里的小卖部跟黑奎、范贯秋等人打了几圈麻将后喝酒,当他不知听到谁说了句“你媳子跟洋神跑了”,他摔了酒杯,恼怒地追出去, 一直追到洗墨沟畔。他 左手扯住媳子的长发,右手对着媳子脸面就 是一巴掌。红茹扬脸望着丈夫,仿佛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在身后的狗冲着这两口子汪汪大叫。刘圣女和改改走过来,拉住世胜 道长论短地理论。世胜架不住三个女人的围攻,便趁机逃脱。当他回身朝着洗墨沟对面张望时,便发现那位被称作为上帝的男人,已经走在孔走原的沟边小道上。

往日的左贤庄是平静的,各家过各家奔小康生活的日子,无是无非,村邻们和睦相处,只因为有了信教的女人,村子便变得 越来越无法平静。红茹先是将世胜告到当书 记的表兄左众群那里,接着又告给叔父敖书印。左书记的“信洋教不犯法,喝酒打麻将也不犯法”的判决词让信教的女人极不满 意。书印的“你不信教,世胜再喝酒打麻 将,我就剁他的手”也让史红茹无法接受。接着三个信教女人联合起来,又将世胜告到 老独牛那里去。老独牛带着三个女人,找到正在打麻将的侄儿世胜,扬起手臂,朝脊 背暴打。三个女人从此结束了四处告状。然 而,接受暴打的敖世胜,却变得洋洋得意,“父母打儿儿不羞”,父母不在世了,伯父打他也用不着羞耻的。面对着洋洋得意的丈夫,史红茹气得胸闷乳胀,两腋下窜痛。

红茹接着又和校长贾春林发生争吵。事情的起因是,红茹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去教 堂做礼拜,儿女没有及时完成作业,被老师 罚站饿饭。红茹找到学校,先是跟带课的女 老师吵架,接着又和贾校长争吵。史红茹先将拒不肯承认错误的贾校长告到洛水县民族宗教局,接着又告到洛水县教育局。贾校长和带课老师的可恶之处不仅仅是对她的那对儿女罚站饿饭,而且他教育的小学生也加入到骂主的行列:

“成精哩,作怪哩,穷着光景唱神哩。洋神灵,洋神精,没见过洋神啃吃羊角 !   

小学生成群结队地在她家门前唱这样的口歌,但作为校长的贾春林,根本不闻不 问。仁慈的主,在左贤庄,却成为被人们嘲讽的对象,这让史红茹心痛得要滴血了。

红茹的父亲在人民公社时代,为生产队打井,井壁倒塌,而不幸离世,母亲不辞辛苦,将他们兄弟姐妹养育成人。当母亲病 危,红茹只顾在县城告状和传教,却根本不去照顾。母亲去世,红茹按照教规也没有给 母亲穿白戴孝,守灵焚香。红茹的大姐是在 县城开鞋帽店的个体户老板,年龄进入更年期,脾气暴躁,她用响耳光教训妹妹。史红茹捂着被抽打得红肿起来的腮帮,情绪失控 地大喊大叫。她在大喊大叫的同时,没有忘记唱对上帝的赞美诗。个体户女老板恨声说:“疯了,简直疯了。”众亲戚一齐动手,将史红茹推上农用三轮车,让丈夫拉送回家 

几乎所有亲戚都不再和红茹来往。唯一和她来往的是妯娌卢米。卢米却一再劝她不要信教,自家的日子过得不如人,信的啥教 呀。然而,红茹却对卢米的劝告嗤之以鼻。同学在县宾馆聚会,也没有一个同学通知她。左贤庄人甚至当面讥讽挖苦她,连一对儿女也不愿跟她搭话。由于史红茹每月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外传教,世胜便将家里的苹果 园承包出去,他本人则出外打工,大半年不 回家 

自从挨了大姐的巴掌后,四个年头过去了,史红茹时常会感到乳房作痛。她认为这是主对她的惩罚。当她的乳房变得硬结如 石,青紫肿胀,钻心刀割般的疼痛使她彻夜失眠,但她坚决不去医院做检查治疗。富有同情心的左贤庄人,纷纷地走上门,劝史红 茹去医院医治。有人还为她送来治乳腺病的土单验方。史红茹认为:只要她真诚地祷告 上帝,无所不能的上帝一定会保她平安无事 的。然而,她的病愈来愈重,在卢米一伙妇女的劝说下,史红茹最终被丈夫拉进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患上了乳腺癌。当左贤庄人和亲戚为她筹钱让她到省医院做手术时,她却独自一人离家出走。她说:神告诉 她,只要她向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人传主的福音,她病就会好的。主一定会保佑她平安。

两月后,史红茹被百里路外的好心人送回左贤庄。她从此睡倒在炕上再也没有爬起 来。扩散的癌细胞让她痛苦万分,但她没有 流泪。她将自己的头发咬在口角,一只手在 胸前划十字,口里含混不清地向主祷告。尽 管她的祷告词是那么样地苍白无力,但她仍 然十分虔诚。窑屋门前有一棵苹果树。阳光 将苹果树影投进砖窑屋里来。她总以为这树 影便是上帝。上帝对她来说,是无处不在处处在的 

史红茹曾在一个叫牛背梁的村子遇到那位活的上帝。这活上帝是山东人,姓刘,父亲在他不到五岁时,杀了日军的便衣特务,于是在山东老家呆不下去了,便来到陕西给仓圣原上一个名叫左有堂的地主当护院武师。活上帝专门来洛水打听父亲的下落,却做了笔冒险生意:将万把剪树剪刀分发给洛水的上万户果农,且应承果农们说,当小麦 涨价到两个元,蒸馍卖到一块钱一只,他再收剪刀钱。十年过去了,小麦和蒸馍都没有涨价到如此高的价位,让这位讲商业信用的山东汉子的百万块剪刀欠款无法收回。他只能蜗居在牛背梁村,给一户人家看管苹果园 了。

史红茹那天是在传福音的路上看见这位活的上帝的,她追他一直追到果园。当她得知这位活的上帝是一位山东汉子时,双目发直,眼冒金星,便一下子跌倒在地……

惩恶劝善的上帝,却让无任何过错的史红茹在万分痛苦中病逝。左贤庄人按当地传统的方式为她举行葬礼:儿女头缠白孝布,身穿白孝衫,上香祭酒,在阵阵悲伤的哀乐声中,手持送丧棍,五内如焚地放声痛哭。上帝为信徒们留有上天堂的天窗,但圣贤之地的人们,却将这天窗无情地堵死,让史红茹只能走入荫庇后人的风水宝地的祖坟,决不让她逍遥自在地从天窗走入上帝为其信徒设立的美好天堂。

圣贤之地的人们总会用一幅挽联总结逝者的一生,以表彰逝者生前的美德,但左贤 庄的文人学士们,不知道上帝信徒的挽联该如何写才合适?皈依宗教最高目的是灵魂得到安顿,心智得以开启,精神得到寄托,情操得以陶冶,仿佛这一切,都跟史红茹没有沾边。史红茹是左贤庄近代历史上,逝世后 唯一没有挽联,也没有举行隆重葬礼的女人。

(原文载于《白水文艺》2025第1期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