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文藝 | 2025第1期 土生土长

德福看着在菜园子里弯腰修剪枝叶的凤霞，仿佛看到了妻子的影子。妻子走了有些年了，德福偶尔会想起她。人呀，有时脑子跟跑电一样，忽而在这里，忽而又跑别处去了。

德福一边拾掇电动车，一边扭头对凤霞说，祥友要来吃饭。凤霞正在园子里给西红柿掐顶子，西红柿长得很旺实，一窝一窝叶子乌绿发亮。听着德福的话，凤霞便走出了园子，替德福拍了拍衣衫，问，做啥饭?德福笑着说，饺子。凤霞低头笑着说，那是啥手艺，你去镇上买些菜，割些肉。德福推着电动车走出了院子，听见电动车的响声，凤霞系着围裙忙跑出来喊，德福，别忘了买蒜。

中午时分，李祥友走进了德福家的院子。李祥友还是那样，光溜的背头与微胖的身体显示着他已不再年轻。德福叫了声祥友。李 祥友也叫声德福哥，两人紧紧握住了手，两人眼眶都有点发热。李祥友扶着眼镜说，德福哥，你自娶了新嫂子也不进城了，这都几年没见面了。德福满脸憨厚，笑着说，不是忙嘛，你也多年没回过咱村了。

德福比李祥友年长几岁，在单位德福是干事，李祥友是局长，属上下级关系，两人却都生长在这泉村。出了单位，李祥友总是德福哥德福哥地叫，德福不应声，但心里很受用。泉村叫泉村，却从来没有过泉水，小时候吃水全凭离村一公里的沟底里的那条河。

冬天，要挑水，就要用扁担把冰溜子砸开，再用水瓢舀进铁皮桶里。李祥友身子稍微单薄，每次，德福都是先把李祥友的水桶舀满，担到埝上，然后再下去把自己的担上来。年复一年，两人的交情就深起来。

凤霞已经倒好了洗脸水，盆沿挂着一条新毛巾，催促着洗手，赶紧进屋，说茶泡好了。

一处小四合院，四间青砖小屋，院里院外都硬化得很平整。屋后是平旷的土塬，稀疏的树影，延伸得很远。两人落座，德福取出藏了多年的老杜康酒，说，这是咱老家的 宝贝酒，就喝这。祥友说，来哥这儿，听哥的。凤霞端出几样菜，一盘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干扁豆角，一盘木耳拌洋葱。菜齐，德福开了酒瓶，要敬祥友，祥友忙站起身子推辞。德福说，今儿也不说你是局长，你到哥家里，就这，哥得敬你一杯。李祥友接了酒杯，二人说着闲话。李祥友端着酒杯说，德福哥，喝一口咱这宝贝酒，我就想起第一次喝酒的情景。我那时四五岁吧，从东院里过来，你家来了客人正喝酒呢，你爸看我眼馋，拿根筷子在酒盅里蘸了一下，蘸在我舌头上，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那酒味，烈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后来你带着儿子松林去我家，我也拿根筷子学你爸的样子，蘸了一点，松林烈得使性子拿头顶我，跟个发怒的牛犊子一样。我当时就觉着咱松林是个烈性子人，有韧劲，能干大事，老人不是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嘛。

德福眼圈子发热，不说话。李祥友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娃是为救人没的，咱没亏欠谁，人家亏欠着咱哩。德福没说话，把一杯酒仰脖子灌进了肚子里。老婆走了的 第二年，松林就成了一名消防队员，眼看松林到娶妻的年龄，他虽时常想念走了的老婆，却也高兴儿子的出息。谁知一场火灾夺了儿子松林的命，也毁了德福的希望，他挣扎了几年才缓过来。

李祥友后悔不该提孩子的事情。转过话题说，德福哥，退休两年来，你一直都在给村里人看病，村里医务室派来的年轻人呆不住走了，你说你能填补这个空缺。我心里唧咕，德福哥的身子就这硬朗?现在见了面，我心里踏实了，咱泉村的水土真是个养人的地方呀。德福哥，医务室手续我来办，这算是给咱泉村办了件实事。德福说，不了，在咱屋里看病也方便着哩，谁叫，都去。谁来，都行。

祥友说，你具备这个资格，咱按政策来，对咱泉村是好事，能长久，泉村会记住你的。

德福扬起眼睛看着李祥友，才发现祥友有些蔫巴，神色有些沉重。他问祥友，咋啦?有心事?你可是咱泉村的骄傲呢。泉村人也会记住你。你说这话咋听着别扭呢。

凤霞用方木盘端着饺子走了进来，放到桌上，对李祥友笑着说，德福常说起你，说 你俩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这是咱的家常饺子，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盘子移 到桌子上，凤霞又去了厨房，德福把油泼辣子放中间，又将新炒的一盘线椒辣子圈推在祥友跟前。祥友吃饺子喜欢干蘸着吃，就是将调料夹在盘子一角，一个一个蘸着吃。味道更浓烈。德福一直记着。李祥友心里一热，眼眶子也热了。李祥友说，德福哥，这事情还在心里记着，这饺子我香到心里去了。

凤霞坐在厨房，听着德福跟李祥友一边说话一边喝酒，窗外树上的雀儿在叫。想起以前，丈夫拴牢得病、过世，供儿子、姑娘上学的艰难……。日子过得惜惶，亲戚们见了就躲的情景，不觉掉了眼泪。当时她家住村东，德福住村西，为给拴牢看病，她啥时候喊一声，德福啥时候到，刮风下雨，黑夜白日。是德福帮了她。人得活着。当时凤霞是这样想的。再后来，有人撮合，凤霞就跟德福住到了一起。

德福是个啥人?这几年了，凤霞心里知道。

吃罢饭，屋子里有些闷热，李祥友跟德 福说想去村子里走走，德福便吩咐凤霞去菜园子里拾掇些菜，一会让李祥友带着。菜园子里的农家菜，城里人稀罕。他知道李祥友在泉村长大，但在前几年，已将老家的屋子卖了。现在祥友回村，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只能找自己。按祥友的心事，说不定觉得自己都算不上泉村人了。生在泉村，一生都在城里工作，老屋就是他泉村人的标志，老屋卖了，他在泉村的一点根也没有了。祥友卖老家屋子的时候，德福劝过他，祥友不听，那时候祥友刚上了局长位子，说不定他跟童年那样，觉着自己受了很多苦，都是因为泉村，所以，他就狠下心卖了。要说祥友是狠着心卖了老屋，也不完全对，因为祥友当时新娶了个媳妇，是城里人，她跟祥友说，祥友得割了乡下这个尾巴，得真正成为城里人，祥友也就糊里糊涂妥协了。

屋后是一棵红椿树，树身有一搂抱粗，那时候每年开春，满树爆出椿芽子，那时的椿芽子没有现在这样金贵稀罕，主要是充饥。李祥友瘦小，上树麻利，他在树上扳椿芽，德福在树下接着，一天一天度过很快乐的一段春天。之后，椿树芽子老了，夏天就来了。几十年没扳过椿芽子了，李祥友站在树下，树身子已经很粗了。那时候李祥友每次回村，第一眼就看到红椿树，在他心里村子就在红椿树的背后藏着。

李祥友不说话，德福猜看他的心事。太阳过了中天，热力大增。

夏季的天是多变的，瞬间阴云就罩住了天际，李祥友与德福辞别，德福说，想吃啥了就回泉村来，饺子随时伺候着哩。

李祥友说，德福哥，我现在算泉村人么? 啥都丢光了。

李祥友打开车门，司机已坐在里边。德福把一竹笼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放进了车子里。

两周后的一个傍晚，德福给凤霞说，李祥友因经济问题向组织自首了。

【作者简介】奚春红，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仓颉文化研究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残情》《残雪》《残月》。

（原文载于《白水文艺》2025第1期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