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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巴艺苑】陈德智散文、小说作品展
   开放时间: 2025-07-22至2025-07-22
   活动地址:陕西省安康市旬阳市城关镇丽都嘉园18号楼滨河路林河外侧
   收费信息:免费
活动详情


汉水畔,烟火中,旬阳故事悄然生长。


这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泥土的芬芳、生活的回响;这里未必有惊世巨著,却饱含真挚的情感与独特的乡土印记。


旬阳市文化馆推出“秦巴艺苑”栏目,为您打开一扇窗,聆听来自旬阳文艺创作者笔尖的心跳。我们聚焦——那些扎根于田间地头、街巷市井、寻常人家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小品等,通过他们的作品,走进旬阳的风物人情,抵达作家内心的故乡。


今天我们推出旬阳市原人大主任陈德智先生的散文、小说作品。








穿越时空而来的李先生




陈德智




这些参与县志工作的老先生中,有一位李先生,是大家公认的秀才,后来也无形中成了县志办公室联络“民国老人”的中枢。


李先生名文升,居于火车站南边的李家那,此时已七十一岁。李先生长脸长须,枯瘦如柴,状若齐白石,背微驼,戴便帽眼镜,手如鸡爪(李先生自云),并时常握放双手自嘲曰:像鸡爪,力不缚鸡,命太苦。李先生在1940年代任县府、县参议会秘书,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类似于过去的“师爷”,算是旧政权中的中枢要员。解放战争后期,旬阳境内国共两军斗争激烈,两度解放,如同“拉锯”。李先生在县府因工于绘画、文案,兼任宣传。此间举凡政治宣传册页、户外标语、漫画,均出自于他手。国军如何强大,“共匪”如何不堪,是他笔下宣传品的主题。


解放后阶级清算,镇压反革命,李先生因一幅颇有画技、富有影响的政治宣传画“猪毛图”,被认定为恶毒攻击中共最高领导人,被定为反革命,被判死缓,并被押进死刑犯执行刑场,吓了个半死,后被押解至关中一劳改农场服刑。在这家以烧砖为主业的劳改场,李先生因是个文弱的文化人,没有被安排干搬砖之类的重活,劳改场安排他专司“看火”这个“技术活”。“看火”就是掌握烧砖的“火候”,决定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小火,什么时候滋水、引火之类。李先生由此熟练掌握烧窑这门一技之长,以至于他服刑二十多年后,被提前释放返回李家那后,靠一技之长重操旧业,用于糊口。


李先生创作的那幅“猪毛图”,我在县公安局民国档案里见过,类似于“文革”中脚踏痛打“牛鬼蛇神”的奇异画风,很有视觉冲击力和蛊惑性。他手绘的那个宣传册,是彩色的,是“勘乱建国”的系列宣传画,它是一个母本和“小稿”,在户外可以放大成巨幅宣传画。


李文升在参加“知名人士座谈会”的诸多老人中,是最具文字功底的一位。他的记忆力强,字迹工整,语言精练,文案整洁,出手也快。他提供的资料,不限于亲历之事,涉及本县民国时期政治、经济、人文等各领域,掌握的素材多,题材广泛。同时,他也乐于帮助动不了笔的老人记录整理资料,所以李先生无形中就成了这次座谈会的“磨芯子”,“民国老人”“国共双方”都信任他,颇有他任县政府秘书的角色特征。我们县志办一班人对老先生也很是佩服和欣赏。


座谈会结束后的一天,李文升老先生来到县志办公室,他向我们提出一个请求:到县志办公室专门从事资料撰写,不要任何报酬。我们便欣然同意了。从此,李先生就成了办公室的一员,与我们共渡了一年多的时光。我们这个写县志的机构,也因老先生的加入,顿时有了一些“历史感”。


我们在县志办公室的大办公室里专为李先生设了一桌,李先生也像我们一样,在县政府机关食堂购买了饭票,一日三餐在机关食堂排队打饭,按时上下班,晚上在位于东堤坎头的药材公司女儿家住宿。


李先生来后,先是撰写他在座谈会期间没有完成的资料。接着便着手撰写两个长篇资料。一为《洵阳山城小志》,原题目为《洵阳山城之今昔》,“小志”之名是全文刊登于《新修旬阳县志资料》时我改动过来的。这篇“小志”系统记述了清末、民国时期县城的地理、历史、风物、人文、商业的变化情况,并附有几幅手绘图,写得十分精致,有史料价值,也是第一篇由历史亲历者写作的县城历史。前两年,我在书房中偶然翻出李先生当年的这篇力作,甚是激动,便将其推荐给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办的,以老年人为阅读对象的《重阳报》,《重阳报》加按语后用了四版全文刊登,也算是表达对老先生当年辛勤劳作的一份敬意。


李先生另一篇大作是撰写“旬阳方言志”,这件事最后半途而废,没有成功。方言志的专业性非常强,已列入专业志计划,但一直没有启动。李先生用的是“老办法”,就是用50年代已废止的拼音标注方言字词。其实要标注复杂的方言,必须用国际音标,否则很多方言的读音就无法得到准确地记录。作为“民国老人”,李先生显然无此能力。他很费力地撰写了一段时间,方言资料积累了一大本,也只是完成了城关区域方言字词的收集,面对旬阳境内五花八门的方言,先生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实地采集资料,在我们的劝说下,先生只好忍痛放弃了。


除了撰写资料外,李先生坚持每天看报、读书。这个阶段,尽管经费很有限,县志办公室一直在购书,以历史、方志、工具类书为主的藏书有三大柜子,另外订有几十种历史类刊物、报纸,阅读资料非常丰富。李先生读书、看报遇到感兴趣和与方志工作有关的,就会用本子记录下来,类似于读书笔记。我们收的文件,对他也是公开的,可以自由读取。这样不长时间,李先生的思想观念已与我们这些“在职”的无异,讨论工作、对话已无障碍。李先生古稀之年仍能“与时俱进”,我们感触很深。这样一来。李先生便在我们外出时,充当“办公人员”,接待来人、接听电话,我们返回办公室后,他都要根据记录,一一交接,从不误事。时跨两个时代,相隔几十年,由青丝到白发,李先生穿越时空而来,在同一“府”中办公,这当是一幅让人充满遐思的历史图景。


李先生的到来,产生了“头雁效应”。县内各方的“民国老人”纷至沓来,到位于半岛顶端的这栋双面走廊小楼,或提供资料,或打听失联多年的熟人,或寻求落实政策,故此,我们这些号称“80年代的新人”便有机会见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人,听到了许多传奇式的历史故事,明了了纵横交错的家族关系、历史恩怨。诸多信息、融会贯通,触类旁通,拨云见日,一场县志工作下来,县内各个家族、各色人等,今派旧人,人老几辈子的事便全知晓了。


小小的县志办公室,一度成了全县“民国老人”的聚集交流之地,比专司统战的统战部热闹得多。


有一段时间,那个活跃的老警察局长朱先生也来到县志办公室,找一桌坐下,与李先生及我们同处一室“办公”,纵谈古今,高谈阔论,堪称一景。政府院内,一文一武两位老人让县志办的历史特性愈加明显。


(节选自散文集《追影记》——《方志今忆》一文)








锻匠和屠项




陈德智




锻匠俗称锻磨的,从事的手艺是修复石磨,打磨磨损的磨齿,以恢复石磨上下两扇的粉碎功能。


这个职业在石磨时代显得比较忙碌。因为当时家家都有一合大磨,用于加工粮食,还有一合小磨用于磨制豆腐。一合磨隔上一两年就要锻一次。每个锻匠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需要在一个固定区域各家之间穿梭不停,方能应付过来。锻匠的工具极其简单,就是一个刃状锤头的小锤子,外带一个装随身物品的小布包。一锤一包系在一起,像褡裢一般挂在肩上,手里拄着一个长杆旱烟袋。这便是锻匠的典型行头。


锻磨是个精细活、慢工活,急不得,快不了,需要手持小锤子,按磨齿的纹路,逐齿凿深、修复。由于磨齿的走向都是弯曲的,并各自独立,呈螺旋状旋向磨盘中心的磨孔,且上下扇的磨齿,在合拢时必须相互咬实。因而锻磨手重手轻,是深是浅,靠的是长期积累的巧劲,手劲要恰到好处,一锤不慎,全盘皆输,“琢磨”一词可能说的就是锻磨这件事。


我见到锻匠姜璜的时候,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已是一位老锻匠了。他一进磨坊,便稳如磐石踞于磨盘之上,手持锻锤开锻,锻声叮当,有节奏,不间断,金石相碰,错落有致,很像一曲连贯的打击乐。每当这个曲子从那家响起,人们都说:姜璜来了!


锻大小两合石磨,需要好几天时间,磨主人管吃管住外,还要给少许的工钱。但姜璜作为职业锻磨人,在粮食极度紧缺的年代,从事这个流浪式地职业,主要是为了糊口,有口饭吃。


一次,姜璜巡回到我家锻磨。招待匠人,一般农家的做法是,一天两顿饭,一干一稀,早上吃稀,下午吃干。这稀的就是苞谷糊粥,干的就是烧馍加菜汤。但这次不太巧,由于粮食歉收,只好顿顿节省,下午的“干”也就没有落实。


一天晚上,姜璜因为一天两“稀”,加之锻磨是个气力活,到了晚上,就饿得心慌,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又不好意思给主家说。勉强迷糊到半夜,还是心慌得很,于是便悄悄起床,点灯,到了厨房,从面缸里舀了面,和面,生火,烙了一块不大的烧馍。半块烧馍下肚,姜璜才止住了心慌,心平气和,款款入睡。


第二天,姜璜起了一个大早,主动告诉父母,说自己饿急了,半夜烧了一块馍馍,没舍得吃完,还剩下半块在那里放着。父母连忙致歉,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管好饭,亏待了匠人。


姜璜特意留下的这半块烧馍,当日便成了我们几个小孩子的美食。姜璜烧的馍,味道明显好于母亲平常做的。母亲品尝后问姜璜原因,姜璜说,他在揉面时,在里面加了几滴香油,故而烧出的馍馍又香又酥。没想到姜璜还是美食家。


姜璜饿得半夜起床烧馍的事,被传了许多年。姜璜烧馍加香油的技巧,现在还不时为我所用。


屠项,就是屠夫,身怀杀猪的技艺。俗称“屠项”,很是生动,因为屠夫杀猪,首要的是用刀捅猪的脖项处,使其一刀毙命。


屠项的随身工具箱是一只竹编的大手提篮子,俗称笼子。外加一条钢制的大“捅杖”。笼子里装有一把长长的放血刀,一把稍厚的砍骨刀,几把刮毛割肉的柳叶小刀,几个剔毛的铁夹子,两副叮当作响、挂猪用的大铁钩子,还有几个火山石、可以漂浮于水面的“浮石”,这是用来蜕猪毛的。钢制的大捅杖,长及七八尺,杖头如圆豆,杖尾有小圆环。


这便是屠项的全套家当。这个重量不轻的笼子,屠项不会自己动手,通常是谁家杀猪,就要派一人去请屠项,捅杖和杀猪笼子由请人者扛在肩上,屠项潇洒地跟随其后。久之,“请屠项”就成了要杀猪的代名词。


猪被几个壮汉拉扯摁倒固定于案上后,屠项用长长的放血刀,从猪的脖颈处横插而入,让刀尖直抵猪的心脏,猪血便喷涌而出,接于案头的血盆之中。随即,失去生命的猪被抬起,放入旁边装有开水的大木梢中,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说的就是这个场景。屠项及帮手抓住猪的四蹄,一阵乱摇乱摆,死猪的周身已被开水浸透,几个人手持浮石,一阵乱杵,猪毛便纷纷掉落,白白的猪皮面积越来越大,直至变成通体雪白的“裸猪”。


把“裸猪”抬出,让其横卧于木梢口的大木案上,在猪的两条后腿脚踝处,用小刀开一斜拉式小口子,插入捅杖,沿着猪的皮下,逐部位撑开皮与肉的连络,边捅边用嘴向里吹气。这个吹气活需要几个壮汉轮流上阵才能完成。好大一会儿,整个猪便鼓起胖了起来。然后,刀子、浮石、夹子并用,剔除猪身各处细毛。


清理完外皮,就用大铁钩把整猪倒立吊起,开始开肠破肚,清理肠肝肚细,卸头,把猪一劈两半。最后,顺着肋骨,把肉砍切成一个个“礼吊子”。其中,脖项处的肉要完整割一圈,俗称“项圈”。这项圈是屠项应得的杀猪谢礼。


整猪拆卸完毕,把猪头、项圈、礼吊逐块过秤,用“肉码子”符号标上斤两,用棕叶系着,挂于堂屋楼椠之上。至此,屠项的工序全部完成,接下来便是吃肉喝酒了。


酒足饭饱,屠项以捅杖为扁担,肉在前,工具笼子在后,武士般凯旋而归。


强子就是这样一位屠项。


强子面色黧黑,黑里透红,周身有着屠夫特有的“油气”,也有长期杀生所形成的“杀气”。脸和手似乎有老褪不去的油腻,身上的衣服也始终给人腻乎乎的感觉。强子是一个典型的屠项。


强子喜欢喝浓茶,就是茶叶快要到杯顶的那种浓度。并且一旦茶喝淡了就要马上原样冲泡。只是这种豪饮的机会不多,只在他给人家杀猪,或是偶尔客串“过事”厨师时才有此待遇。倘若他在家天天这样消耗茶叶,专门配备一个茶园也供应不及。


强子也喜欢喝酒,一上酒席就控制不了自己,几杯下去,就兴奋起来,豪气义气满胸,胸膛拍得啪啪响,酒盅子蹲的铿锵有力,同桌都怕他犯了杀猪的脾气,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一阵海喝。一次,强子在一家喝酒至深夜,中途内急,摸黑出门,站在院坝边沿小解,不想一脚踩空,一个跟头翻到了坎下的猪圈里,搞得头破血流,在家里趸了两个月。屠项在猪圈出事,好像是“二师兄”在故意捉弄他,向他索命。从此,强子就再没力气杀猪了。


强子一生不愁没有肉吃。但长期吃,吃多了肯定有坏处。年龄到中年不久,强子便得了脑血管梗塞,慢慢走不了路,下不了床。过了几年,强子就死了。


(节选自散文集《追影记》——《几位匠人》一文)








 《乡约》


第十一章 燕子坪




陈德智




这天下午,卢志濂在办公室接到李白云的电话,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一块去一趟燕子坪。卢志濂很是惊奇,开玩笑说:“若想来看我,就到办公室来嘛,何必跑那么远呢。”


李白云咯咯一笑:“哥哥,去你的老家,是有正事要办啊。”


“ 到我老家去,肯定是办正事了,你是个正人,怎么能办邪事呢。”闲扯了几句,两人进入正题,卢志濂问:“什么大事,该不是为我们村捐款捐物搞文化扶贫吧?”


李白云在电话那头说:“是这样的,省电视台最近安排,为了配合全省即将开展的新民风建设工作,决定对改革开放以来各行业涌现出来的重大典型,进行一次巡礼式的采访,形成一个系列,在省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这其中,我们信县拾金不昧的重大典型王平银被选中了,省台说信县电视台的实力不错,他们就不派人来了,由我们自己采访制作,送他们审核把关即可。为了引起重视,省台还要求地方电视台的台长要亲自上手,所以我这个兼职台长就不能有半点马虎了啦。”


卢志濂一听很是高兴,说:“这是一件大事啊,你一定要组织好,拿出看家本领,拍出水平来。”


李白云说:“那是当然啦。要拍出水平,还得请你这个当事人出马,以助声威。”李白云转而语气严肃起来,提高了声调,有了下级给上级汇报工作的官腔味道。


她说:“是这样的,这个重大典型和您是一个村的邻居,据说还是亲戚,又是您当宣传部长时培养宣传出去的。王平银这个大典型的来龙去脉,在目前县级班子里,只有您最为清楚。省台的意思,节目里要有一位县级领导出镜,对典型事迹在本地的发扬光大进行评述,这也是这个短片的点睛之处,无论是实践的高度、理论的深度、相貌的风度,这个出镜非您莫属啊。”


卢志濂听明白了,他对着电话听筒,压低声音问:“说实话,刚才办公室是不是来人了,阴阳怪气变频道。”李白云在那头咯咯一笑,说是的,突然不敲门就进来了,站了一会儿见我正在通话,又出去了。


卢志濂说:“这个倒不是谦虚,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情况了如指掌,你也出了大力。但是,如果出镜,应该找党政两个一把手,或者现任部长,还轮不上我这个副职啊。你是不是看你哥默默无闻,想关心照顾一下?”


“兼而有之吧。白书记和赵县长那里我都联系了,按照最新规定,他们俩人上省台需要征得市委同意,程序麻烦得很,就主动放弃了,宣传部王部长一听说白书记都不上,他哪敢上。所以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你最合适。我已经问过赵宇航县长,他也说你出镜合适。”


卢志濂这才明白,聪慧精干的李白云已经把前期所有的铺垫做好了。他当然是愉快地接受了,他笑着对李白云说:“白云妹妹,李台长,燕子坪欢迎你!”


过了一会儿,卢志濂打电话给李白云说,让她明天早上与他同乘一辆车,八点半在电视台门口接她。


卢志濂刚才给已经担任环卫所办公室主任的范家屯挂了一个电话,让他准备一辆车,明天一道回燕子坪。


年龄比卢志濂大不了几岁的范家屯,已经今非昔比。第二天吃过早餐后,他亲自驾驶着一辆借来的城市越野车,来到信县政府大院,停在卢志濂办公室的附楼楼下,站在车旁等候。政府院内的大多数人认识他,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道德模范的儿子,都纷纷向他打招呼,他都报之以谦虚友善的微笑,不住地点头致意,特别熟的还嘻嘻哈哈聊上几句。


卢志濂八点进入办公室,快速处理好手头的事情,给办公室主任打了个招呼,说明去向,并说今天是公私兼顾,不用办公室派人陪同,也不用公家派车了。接着就下了楼。只见范家屯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蓝西服,雪白衬衣外罩小马甲,脚蹬铮亮黑皮鞋,头发也明显经过了一番打理,精干清爽的样子,已经由当初的农民工,成功过渡到了公务人员形象。卢志濂在看到范家屯的一瞬间,心里很是感慨。


卢志濂与范家屯打过招呼,上车坐在了后排。范家屯说:“你是领导,按信县规矩应该坐在前排,打仗时这是指挥官的位置。”卢志濂说:“今天的指挥另有其人,我们都得听她指挥,为省电视台拍好片子。”


“噢,明白了,你说的是李局李台长。”范家屯知道卢志濂说的是李白云。


“表叔今天打扮得这么帅,是为了吸引我表婶吧?”


“唉,都老夫老妻了,不像你们年轻人那样浪漫,我前几天刚刚回去看过娃。这是平常打扮,我们环卫所也是政府的窗口单位,要时时注意自己的形象啊。”


卢志濂这才想起,此时正值八月下旬,学校还在放暑假。


两个人在车上聊了一会儿,车就到了电视台的楼下。李白云正站在那里等车,她身边停着一辆喷有“信县电视台新闻采访”字样和台标的小车,穿着前后都有口袋样式马甲、提着采访录制设备的几个男女记者正在叽叽喳喳上车。这些人卢志濂都认识,当年在宣传部工作的时候经常打交道,就隔着车窗朝那几个记者招了招手,记者也都笑着朝他招手,参差不齐叫了声卢部长好。卢志濂虽然离开宣传部好多年了,宣传口的人仍习惯称他为部长。


待那辆车人都上齐了,李白云就上了这辆车,按照卢志濂的示意坐在了前排,并说我今天就给县长当警卫吧。也就在这时,李白云才认出,开车的是王平银的儿子范家屯,感到很是意外,高兴得直拍手,说范大哥能参加,这太好了啦,今天请你也上镜说几句。


卢志濂抢过话头说:“不要乱叫乱称呼,随我叫表叔。”李白云才想起来王平银是卢志濂的舅婆,卢志濂按辈分叫范家屯表叔这层关系。她咯咯笑了几声说:“这位范主任比我大不了多少,叫表叔把人家叫老了,各叫各的吧。”卢志濂说:“不成,还是随我叫表叔好。”他又转向范家屯说:“表叔,你说是吧?”正在驾车的范家屯巴不得在辈分上被人叫得高一些,就咧着大嘴哈哈笑了两声,说:“叫表叔,叫表叔最合适。”卢志濂说:“赶紧改口喊表叔。”李白云就顺从地轻声喊到:“表叔好!”


车过汉江大桥,透过车窗,卢志濂看到洄水湾土方开挖施工已经开始,几台推土机正冒着黑烟,推开绿色的植被,机器的背后拉出一道道黄色的印记。几台装载机蹲在推土机背后的远处,巨大的铲子一上一下,朝几辆大卡车厢里倾倒着黄土。已经装满黄土的卡车,沿着临时推出的曲曲折折便道,呼啸着冲下山来,朝着汉江边狂奔而去,把整箱的渣土倒在河边的沙坡上,在村庄和河洲之间,形成了一道巨龙般的大土坎,很是抢眼。


汉江边的河堤工程正在开挖基础,在江岸边形成一道与江水平行的深沟,深沟里灌满了浑浊的积水。深沟外沿上,架着几台抽水泵,正开足马力向沟外排水。大桥头下端不远处,一个竖着铁架、铁罐、传送带等物件的水泥搅拌站正在运行,吭腾吭腾、哗哩哗啦的沙石撞击等声响十分刺耳。下游不远处那个又长又白的大沙州上,几辆装载机和卡车正在作业,把河洲上的沙子运往附近这个搅拌站。很显然,同时承包开挖和河堤工程的熊小发,果然不出所料,选择了成本极低的就地采沙,全然不顾汉江县城段河道禁止采砂的硬性规定,直接对这块千年古滩下手了。


短短一个多月内,洄水湾的开发就全面摆开了阵势。卢志濂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是感到一阵心焦。


卢志濂又朝留停山方向瞅了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坐在前排的李白云:“白云,你们负责的文物保护都安排好了吧?”


“唉,别提了,人家是明里配合,暗地里捣鬼,派出所说人手紧,抽不出人到现场驻守,文管所派了两个人蹲在现场,但是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工地。为了赶工期,熊小发要求施工队昼夜不停,搞几班倒,我们的人晚上都撤回去休息了,这里面肯定有漏洞。还有,我们在陪同古建院搞古村保护入户调查时,有村民反映说,施工队白天绕着古墓挖土,到了晚上,趁文管所的人不在,就专挑有古墓的地块挖。据说施工队请的有文物专家。我当时还奇怪,请文物专家我们怎么不知道呢,最后一寻思,八成请的是盗墓贼。我给公安上联系,晚上搞突袭,结果不知什么原因,接连两次都扑了空。熊小发一状告到了白书记那里,白书记在电话里把我训了一顿,说这是干扰企业经营,破坏投资环境,要求我们撤岗。我就把驻守的人撤了回来。”


“不过,我们已经交代村里,让他们盯紧点,有动静及时报告。”李白云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卢志濂听得此话,长长唉了一声,说你们尽力了。这句话是在安慰李白云,又好像是在安慰自己。接着就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把眼光投向了身边碧波荡漾、浩浩汤汤的汉江。多年来的职场历练,卢志濂已经习惯于通过自我调适,转移化解某些不良情绪,因为他清楚,作为副职,你不可能也没必要试图去掌控什么,否则要么气死,要么叫人弄死,或者落荒而逃。


李白云从卢志濂的话里听出了他情绪的变化,就从前排回过头,用那双好看的杏眼瞅了一下卢志濂,俏皮地眨了眨,笑着说:“哥啊,你别为这个生气啦,好好想想今天上镜怎么展示你的帅气风采,还有第一次到你老家,怎么招待你这个妹妹。”


李白云灵动姣好又不失天真的面孔,善解人意的言笑,让恼火不适状态下的卢志濂很快恢复了常态,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接过李白云的话头说:“忘了告诉你,都安排好了啦。我算计了一下时间,拍摄小半天时间就够了。中午饭在家屯表叔家吃,花儿表婶早上正在准备呢。”


范家屯这时插话说:“条件有限,吃个便饭,昨天就给你花儿表婶安排妥当了,你们不嫌弃就行。”


“那就麻烦表叔啦。”李白云说。她已经觉得,这个表叔的称呼叫起来听起来挺自然,挺顺口的。


卢志濂接着说:“片子拍摄结束后,我们分头行动,摄制组可以先回去,让家屯表叔在家多待一会儿,陪陪家里人,就当是休半天假。白云局长是第一次来燕子坪,由我陪着到村子各处转转,看局长手里有没有啥扶持项目,回头把我们村照顾一下。下午请白云局长在我家吃个便饭。晚上我们一块赶黑回去就行。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李白云和范家屯都说好。


这样一路说着,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离开了汉江沿岸,爬过一道长长的斜坡,行驶到了神仙河口之上的一道岭上。站在这个公路垭口上,汉江在这座陡峭的山下拉出一道圆弧,奔流去了东方。纤细悠悠的神仙河,从东边宽阔的谷地间缓缓流来,在仲秋柔柔朝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亮,像游走飘逸的彩练,又像是随风飘舞的丝巾。笼罩在雾霭中的神仙河谷,在清晨明媚阳光普照下,通体涂抹上了一层金色。前车的年轻记者受此感染,抢着下了车,大呼小叫用手机相机一阵狂拍。


后车也接着停了下来。李白云下车走到记者面前,提示和指挥这些兴奋的年轻人,搭好机位选好角度,摄取外景。卢志濂也下车站在不远处,欣赏般看着这群活跃的年轻人。


以生他养他、伴随他长大的神仙河为背景,望着这些活力四射的身影,卢志濂联想到自己几十年间,在这道山谷里的来来回回,所谓生命的轮回,大概就是这样从此地出发,最后又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出发地吧。又想到自己因为热爱,抑或是一种保守或者道不明的原因,固守在信县这个桑梓之地,二十余年间,说不上殚思竭虑、夙夜在公,至少也做到了心无旁骛、尽力而为。但是,最近发生的一切,却对他的固有观念形成了很大的冲击,对身边发生一些事情的无能为力,让他第一次有了心力憔悴的感觉,卢志濂突然怀疑起了自己,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伫立在这个既能俯瞰汉江波涛,又能感受神仙河潺潺溪流,满目青翠的垭口,注视着李白云忙前忙后,朝霞里轻盈秀丽的身影,卢志濂心尖一阵悸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在信县这个弹丸之地,在事业和工作上唯一可以交心交谈的就是她。每每遇到工作上的烦心事,有了憋屈,娓娓道于她听,她极有耐心地听完,柔柔地三言两语,甜美地咯咯一笑,郁结的心结就会瞬时打开。


他愣愣地注视,被霞光里突然转身的李白云所切断。李白云显然看见了卢志濂眼里的那束不同寻常的光。卢志濂毫秒间收起了那束光,掩饰般地问:“差不多了吧?”说完后,他明显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继而,他又为刚才那个突兀的内心悸动感到吃惊。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笼罩在神仙河谷的薄雾渐渐升腾消解,暖阳开始释放它的温度,秋日的神仙河,在一片宁静中渐渐苏醒。


河下的稻谷黄了,一群群麻雀扑棱棱在金黄的稻穗上空回旋,又不约而同降落下去,金色的稻面上瞬间增添了无数跳动的斑点。早起荷锄的农人,站在老远的田埂上,一阵吆喝,弯腰捡拾石子之类,向着这些斑点划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那些斑点就扑棱棱一齐从稻穗中起跃,齐整地在低空画出一条弧线,挑衅般从农人的头顶掠过,去了对岸的另一处稻田。


一河两岸山上的苞谷熟了,一片片浅黄。早熟的地块已经开始收获,不停挥刀的男女,把如林般的苞谷秆一一放倒,那成片的浅黄地渐次分解成了两种高度、两样颜色,裸露土地的褐色和尚未收割的浅黄。山上和道边的柿子熟了,金黄的板柿如无数的灯笼,悬挂于云盖般的柿林间,又似天真烂漫的孩童笑脸,在神仙河的绿水青山间,在满眼的金色里,报告着丰收季的消息。


前一段刚刚涨了一场水,神仙河的河道记录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汛期。那场水比较温柔,没有带走溪流边上成片的野薄荷和各类花草,野薄荷显然已经相当熟了,浓郁的香气发散着一缕缕的诱惑。那场水也不小,在神仙河的主河道上,拉出了一道簇新的痕迹,刚刚经历河水冲撞洗礼的河床,布满了河石的新面孔,清澈透明的溪流,如丝绸般从干净利落的大小河石上掠过,汩汩之声于无形里消解了许多。


李白云坐在前座,又大开着车窗,闻到扑面而至的奇香,就大呼小叫起来:“这神仙河实在是太美啦,这么香,只可惜摄像机不能记录这个。”卢志濂说:“我自小就闻这个,已经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了。”李白云说:“这正应了古人说的那段名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卢志濂听罢,像是表扬又像是调侃说:“不愧是文化局长呀,挺有文化,记性也好得很,竟然一字不差。”又怕正开车的范家屯听不明白,卢志濂就详细解释说:这几句话出自《孔子家语》,意思是,和道德高尚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进入充满兰花香气的屋子,时间一长,自己本身因为熏陶也会充满香气,于是就闻不到兰花的香味了;和素质低劣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进了卖鲍鱼的市场,时间一长,连自己都变臭了,也就不觉得鲍鱼是臭的了。这说明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也足以改变一个人。


李白云从座位里转身,朝后座的卢志濂望了一眼,调皮地眨了眨好看的杏眼,抿着嘴,脑袋向前点了几点说:“还是我们卢大哥有才,难怪你身上带着香味哦,今天才知道这味道出自这野薄荷。”话音刚落,她就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失口,忙轻轻干咳了两下,作为掩饰。


这当口,范家屯插话说:“好啊,我这个不咋样的车,到了神仙河,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香车美女啦。”还咧着大嘴,哈哈哈笑了几声。


说话间,车子已经行进到了马河口,离开主路拐了一个急弯,上到了去燕子坪的岔道。卢志濂知道李白云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对李白云说:“燕子坪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原来的名字叫颜子庙,那个庙供奉的是春秋时期的颜回,村因庙而得名。后来人们看这里燕子多,就讹传为燕子坪了。其实这两个名字都挺好的。”


“噢,你说的是那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终身不出来当官的颜渊吧。”李白云说。


“是的,他是孔子的得意门生,被后世尊为复圣。这个庙不知建于何时,可惜文革中被毁了,庙前的大池塘也被填埋了。”


“难怪这地方看起来这么有灵气呢,还出了你这个人才。”李白云调侃了一下。


卢志濂学作年轻人样子,嘴里接连蹦出两个“呵呵”。


范家屯跟着说:“我们燕子坪,古有颜子,中间有贡爷,现在有志濂。”


“贡爷是谁?”李白云作为半个媒体人,对听到的新资讯始终保持着那份特殊的敏锐。


“贡爷是我们卢家的祖上,清朝的一个明经进士,经历堪称传奇,是信县的历史名人,老县志里有他的传记,那座气派的贡爷府院子还在。”


“哇,失敬,失敬!”李白云夸张地叫了一声,偏过身,朝后座拱了拱手说:“哥,拍完片子,你领我参观参观。”


“没有问题,必须的。”卢志濂应到。


两辆车先开到了燕子坪村委会。村委会办公楼位于燕子坪西院下方,是一座三间二层小楼,门前是一个不大的场坝。老远就能看见小楼顶端几个斗大的红字“燕子坪群众服务中心”,还有布满小楼外墙的大幅红布标语,横竖交错,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刚刚开业狂打广告的商家呢。走到近处,便能看到小楼大门两侧悬挂的各种牌子,黑的红的黄的,竖长的方块的,木头的塑料的铁皮的,林林总总。


把采访第一站放在这个村委会,是卢志濂在车上临时给李白云提议的。他说,采访王平银及其家庭成员,当然是这次回访性谈访的重点和主题。但是,要深挖王平银现象的文化背景,以及展现王平银典型事迹在信县的传承和发扬光大,还要跳出王平银所居住的范家湾那个小院子,在整个燕子坪村来寻找先进典型传承的路径,所衍生的群体,从而向外界传递出有立体感的群体形象,可能更有现实意义。这样做还不够,还要着眼整个信县,适当扩大采访范围,撷取信县各行业近几年思想道德建设方面的典型事例融入其中。如此,这个专题片才有深度与广度,更有借鉴推广的价值。卢志濂还向李白云建议,最好去一趟鹘岭乡,那里是最早的试点乡,肯定有许多令人惊喜的素材。


李白云听了卢志濂的提议,连连说,高见,高见,照办。


鹘岭乡及其下辖的留侯村,多年前已经调整为县文化局的包抓联系点,安排去那里采访,李白云当然乐意了。


燕子坪村村委会主任陈卫民和几位村干部,站在村委小楼的场坝边上等候。


这个村委会办公场地原先是燕子坪小学,因村里生育率持续下降,加之村民纷纷进城务工,学生随家长转学也去了城里,这所学校的生源便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十来个孩子,勉强坚持了几年,只好撤掉了,学生就近转到神仙河下游的一所中心小学去了。燕子坪小学的资产就由政府调拨给了村上使用。原来的村委会在小学的隔壁,是一座住家模样的瓦房,村委会搬离后,就整个扒掉了,腾出的场地改成了场坝,安装了几套健身器材。这个地方就俨然成了燕子坪的政治文化中心。


一行人下车,与村干部打完招呼后,就站在场坝边四下观望,极目欣赏燕子坪的景色,抬眼观看近处这座打扮得花哨的小楼。


燕子坪村委会所在的这个位置,处于一个小山包之上,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燕子坪村的全貌。燕子坪的下端,是刚才经过的神仙河谷,神仙河下游宽阔的谷地,和上游极远处那道险峻的峡谷边缘,都尽览无余。神仙河源头那座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大山屹立在遥远的正东方向。燕子坪的正对面,隔神仙河而望的,是一座突兀的、顶部尖尖的山峰,那便是远近有名的冲天寨了。据说站在那座山的顶端,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清楚地望见百里以外的洪州城。


燕子坪的地貌由几道纵向分布的黄土梁组成的,浑圆的土梁像一个个巨龙,平躺于这片半山台地,把脑袋伸向台地的边沿,像是要去神仙河里饮水一般。一道道平行的土梁延展开去,波状起伏,秋阳普照下的山村便有了不寻常的律动。掩映在绿树中的三个院子,自东而西,在起伏的原野上一字排开,除过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犬吠外,显得很是安静。农人们都上坡下地了,男人们在苞谷林间挥刀,女人们蹲在倒伏的苞谷秆堆旁,快速地扳着苞谷穗子,穿着花绿衣服的孩童,跟在大人身边,或是在帮着干活,或是在收获过的空地里追逐戏嬉。也有不少的撂荒地,长满了茂密的杂草树丛,种过庄稼的人站在老远,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它们与平常地块的不同。


燕子坪的田野,有着与神仙河其它地方的不同之处。这里的田地里,隔出不远就有一棵或者两三棵柿子树,几乎是清一色的大树。树杆粗者几个人合臂都抱不拢,小者也至少有一人合围,树型高大,树冠如盖撑出老远。由于都是大树,这些密集柿树并没有对身下的庄稼产生过多的影响,反而在旱季还有利于庄稼水分的保持,这种超出常规的立体布局,据说是清代本地一位柿树引种者的功劳。


散落于燕子坪各处的柿林,此时正当成熟季,柿树叶已经变黄,随风散落,柿子已经变成了成熟的金黄色,里面还夹杂着少量的红色。这红色是熟透了的软柿,它们妖艳地挂于枝头,像待闺的新娘,等待着攀枝者的到来。那些红透了脸颊等不及者,便在细微的秋风里纵身一跃,跌落在了树下。这金黄色的柿子和火红色的软柿,随着柿叶的提前告退变得更加耀眼,金黄、火红,汇成一片。那些正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分明是置身于唯美的金色锦绣里了!


许久,卢志濂、李白云等人才从兴奋中缓过神来。李白云指着眼底下大片的柿树,对摄制组那几个年轻人讲,这柿林的景必须有。摄制组几乎齐声回应:那是必须的!


把眼光从远处收回,转身投向眼前这栋同样显眼的小办公楼。卢志濂眉头马上皱了起来。他叫了一声陈卫民:“卫民呀,你把这栋楼打扮成什么样子咧,很严肃的一个地方,搞得不伦不类,乱七八糟,像个花脸大姑娘。”


同卢志濂有着老表关系的陈卫民,听出了卢志濂的不高兴,尴尬地干笑了两声说:“县长表哥你莫见怪,这都是你们县上的硬性要求啊。”


卢志濂又用手指着小楼侧边场子上的一长串铝合金橱窗,还有摆满大门两侧的活动展板,问道:“难道这也是县上安排的?”


“是啊,镇上还给村上下发了文件,列入年终考核,说是县委白书记亲自上手抓的,要求我们不得马虎,各村要整齐划一,谁拖了后腿就通报批评谁。为了搞好这个,镇上还组织我们到神仙镇去参观学习了一次。”陈卫民用手指了神仙山方向。卢志濂知道,那是信县靠近东边钖县的一个镇,由白世伟书记亲自挂联包抓,听说动静搞得挺大,各乡镇纷纷去那里参观取经,卢志濂有半年多没有去过那个镇了,具体情况他还真不清楚。


“你们去看了些啥项目?”卢志濂潜意识里以为,跨乡镇组织村干部参观学习,肯定是观摩项目或是农业产业园之类。


“没有看项目,主要看他们的新民风建设和这些内外摆设,人家真的舍得花钱,光这些一个村就花了五万块。”陈卫民还用手指点了点办公楼。


“新民风方面你们都看了些啥?”卢志濂问。


“说是时间有限,只组织看了公路边上的一个村。看了村委会门前的大幅标语,放大上墙的村规民约,公开栏上的好人好事、坏人坏事公示,现场观摩了一场道德评议会。”


陈卫民说的好人坏人公示栏俗称“红黑榜”,是现代人借鉴明朝王阳明南赣平叛后,为稳定社会,培养民众道德所采取的教育手段。王阳明当初用的是亭子,现代人用的是铝合金公示栏,颇有相近之处。卢志濂记得,白世伟在前不久的一次大会讲话中说,这是他呕心沥血想出来的,是一个大发明,可以申请改革创新奖。


卢志濂对他主抓过的村规民约及相关联的道德评议很感兴趣,他让陈卫民说具体点。


陈卫民说:“再别提道德评议这件事了,提起来有点好笑。”


“那个评议会是在神仙镇政府会议室开的。开会的人围坐在中间的圆桌边,我们这些参观的坐在外围,也围成了一圈。当天接受评议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评议的人有村组干部,有五六个乡贤,他们面前的桌牌上写着“乡贤”这两个字。评议会开始后,先让这个男人做了检讨,说自己好吃懒做、整日无所事事、到处混吃混喝,希望大家批评帮助。接着由评议的人轮流发言,向他宣讲政策,指出他的错误,要他在灵魂深处找根源,痛改前非,挺起脊梁重新做人。那个人最后被说得当场哭了起来,评议的人劝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抽泣。打猛一看很感动人,但走出那个会议室后,大家又觉得不对劲。”


李白云一直在认真听陈卫民说,因为这个话题与她组织的这次拍摄有关。听到此话,就追着问:“怎么个不对劲?”


陈卫民说:“那个评议对象正好坐在我的前面,他的那个发言稿子是打印好的,稿子里还有歪歪扭扭的标注,啥时候哭,啥时候做啥动作都写在纸上,像个演戏的剧本。我过后还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些评议的人手上也有现成的稿子,这不是在演戏作贱人吗?”


“对外接待中,有时候提前排练一下也是正常的。”卢志濂轻描淡写了一句,类似的事情,他过去好像遇见过。


“嗨,如果那么简单就好了,可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参观结束吃饭时,那边陪同我们的村干部酒喝多了,抱怨说,这个毛蛋娃可把我们害苦啦,他一场赚五百,我们连个鬼毛都没有,就落了个肚儿圆。这两个月毛蛋娃的出场费已经到手一万块了。最可气的是上个月,听说省上领导要来参加评议,毛蛋娃连夜跑到渭川去了,打电话让他回来,人家说在外面找到了一个好工地能赚大钱,不回来了。最后把出场费加到一千五,平时的三倍,人家才答应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毛蛋娃是那个评议对象的小名。”陈为民最后还补了一句。


(节选自长篇小说《乡约》第十一章)










作者简介:陈德智,曾辑邑志,笔耕文史,素志甘自乐,心迹付文田;南山拾趣书闲韵,一笺风雨落清欢。著有《拙见集》《南山集》《微言集》《时光里的你》《正学斋文丛》等,公开出版散文集《追影记》、长篇小说《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