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水畔,烟火中,旬阳故事悄然生长。
这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泥土的芬芳、生活的回响;这里未必有惊世巨著,却饱含真挚的情感与独特的乡土印记。
旬阳市文化馆推出“秦巴艺苑”栏目,为您打开一扇窗,聆听来自旬阳文艺创作者笔尖的心跳。我们聚焦——那些扎根于田间地头、街巷市井、寻常人家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小品等,通过他们的作品,走进旬阳的风物人情,抵达作家内心的故乡。
今天我们推出旬阳籍作家、主任记者、安康市融媒体中心副主任吴昌勇的散文作品。
心之清明 吴昌勇 清明是个时间驿站,走到这儿,走到这一天,每个人都湿成一滴雨,在眼里在心里纷纷飘落。这一天,无论你在哪,无论你多忙,耳畔都萦绕着声声呼唤,这声音比春天的雨滴更能复苏我们的情感记忆。似乎有一种蜇疼感,沿着我们的神经窜跑,只有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边,这种感觉才倏然消失。上了年岁的人都说,清明天就是一面镜子嘛,天上的人在擦,地上的人也在擦,用泪水和着春风擦,擦亮堂了,这一天彼此才能看得见。 清明是一定要回去的。沿着时间或者亲情的方向,去接近春光里的春天,在万物生发的季节,比阳光更为珍贵的,是带着我们体温的成长经历,那是嵌进灵魂和肉体的光阴颗粒。 清明前几天,因为一件小事,我拨打了一个老同学的电话。说是老同学,其实相处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三年。在我心里,之所以称他老同学,是觉得我们的某些境遇极其相似。中专入校初次见他我就知道,他心里一定苦,一定经历过什么。人以群分,在之后的日子,我们彼此照应,互相鼓励。他家里比我更穷,却一直成绩名列前茅直到毕业。 毕业后的一个冬天,我从山东出差回安康,路过他所在的郑州,下了火车,按照他的指引我坐上了一辆面包车。车到他的住处附近,在中原呼呼的寒风里,我脸贴着车窗往外看,发现他站在暗淡的路灯下,缩头窝在棉衣竖起的领子里,双手合拢捂着嘴巴哈热气,边四处张望边不停地跺脚。车停稳之后,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和我打招呼,一个劲儿责怪自己没有去火车站接我。瑟瑟寒风中,我知道眼前这个叫做老同学的小伙子是可以当做兄弟的。那笑容持续了一路,让人暖和。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去了广州行医,我依然选择留在安康,隔三差五电话保持联系。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发想回安康发展,尽管广州有了房子,他依然难以战胜情感上的水土不服。 这次,我拨通电话,问他,在哪里在干啥?喧嚣中,他操着浓郁安康口音的广东味普通话说,在银行办事啦,小孩上学消费挺大的啦,让人实在难以招架的啦。我问,可不可以不说普通话的啦。他马上一口纯正的安康话答道,你娃子清明节咋安排,要不过来看看我嘛?“你娃子”,这兴许是身为哥们的我们二十多年来最亲热的称呼。短短几句话,我能感受到他的血脉里依然有家乡的蓝天白云和青山碧水。 于节气之清明,我们的情感亦清明。到了不惑之年,开始吝啬感情,不会像年轻时稀里哗啦地时常感动,更愿意将一些人和事藏在心里,且行且珍惜。时常周末固定的三五个同学相聚,酒水是否有档次饭菜是否可口都不重要。这种场合其实是脱去伪装的压力释放和内心调理,无需遮掩,也无需设防。小酌几杯之后,酒劲将心里的忧愁心里的苦乐逼出来,伴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起滑落,尽管内心细雨蒙蒙却也晴空艳阳,一派清明。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还似兄弟一般坐在一起,如老牛反刍那些青涩过往,还能嘘寒问暖相互照应,还能指着鼻梁对骂,于夜色中勾肩搭背兴尽晚归。岂是聚会,分明过瘾。这瘾只配兄弟才能解馋。一年之中一生之中,我们总是期望得到如此纯净的情感滋养,堪比母乳,血浓于水,此谓心之清明,亦岁月之清明。 岁月从我们身上碾过,从青春年少到老成稳重,渐渐懂得如何过好每一天。只要好好活着,你就是四月的风景,就日日清明。我们需要心之清明,需要散发成长的热气,让滚烫的灵魂被纷纷细雨一截截打湿,于节气里规整情绪舒展内心。 清明是要祭祀的,也是要回忆的。回忆是最走心也最有质量的祭祀。在已经故去的亲人坟前,我们尝试触近坟头,和旧时光依偎在一起。在地平线之下,应该另有一个天空吧,那里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也正春天,也正清明。隔着一层土,大把大把的光阴如种子播撒在另一个世界,亦如繁华盛开,花瓣上跳跃着亲人的音容笑貌,很快又融化在春风里,融化在我们的眼睛里。清明也是用来怀念的,怀念曾经逝去的美好或者不美好,回首过往,只要内心暖和,日日清明处处风景。怀念的味道苦甘自知,但于怀念本身却幸福无比。 时光里,我们似乎又活到了过去,回到每一个场景,触碰每一件事,亲近每一人,往昔历历在目却又遥不可及。仔细想想,其实我们也是节气,是响应岁月的召唤,成长在昨天、今天和未来,当手中仅有的节气轮替结束之后,如云朵飘散到地平线之下的天空。至此每逢清明,尽可能地把我们的音容笑貌跳跃在清明的花瓣之上,让海拔之上的花鸟、春风和亲人感知到,我们的清明是用来为亲人捎信的。于是一切安好,一切清明。 (2018年4月4日刊于《人民日报》) 大地有耳 吴昌勇 乡下的老人认为,天地之间有一副好大的石磨,上扇是天,下扇是地,风推着磨转,把云朵磨成雨滴,把星辰磨成闪电,把山川河流磨得雷声轰鸣。 雷声是迎接雨水的礼炮,抑或是草木禾苗进入节气的闹铃。城里人听见雷声,第一反应是关闭门窗。乡下人则不然,雷声起,躲在屋檐下仰起脸迎雨,响雷从耳朵里滚过,从眼睛里滚过。心里藏着一个朴实的想法,雷声就是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某种方言,是一封来自天空的雨情电报。 雷声轰鸣,在乡间和百姓一道竖起耳朵的,还有一种雨滴般大小的生灵——地耳。对于它们而言,雨水堪比乳汁。在一场大雨过后,这些大地的耳朵,装满雷声雨声,迅速铺满山冈,比根须、比枝叶、比花朵更准确地找到生长的方向。 打春后,地耳应该是首先睡醒的。它们柔小的身影像一只只翘起的耳朵,听雨水在阳光下奔跑,听落在地上的云彩被风卷起又铺开,听雷声碾过的泥土和石头使劲地翻身。地耳一动不动地趴着,巧妙地捂住身子下面的雨水和雷声,担心阳光下的蒸发会让它们生命的河床再次干涸。蜷缩的耳朵耐心地等待春雷响过,只要春雨浸湿地面,地耳星星点点的黛绿,如火把举起来,为早春增添一抹春色。 乡间也有人将地耳称作地衣,是雨水和雷声一针一线织起来的丝棉大氅,嫩滑如小蝌蚪刚刚脱去的胞衣,裹着一层水湿的皂沫,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起初是一簇,很快像雨滴牵着雨滴在田野上奔跑,洇出一大片,毯子一般从山头散开,铺满半面山。它们把生命的底色铺洒在山坡上,为天空倒映出一片成长的黛绿,它们要为绵延群山着一身暗纹的衣衫。 几个日头过后,地耳又蜷缩成豆大的黑点,和腐殖的泥土一个气色。鸟雀站在枝头,眼睁睁地看着地衣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大地露出新鲜的皮肤,地耳再次还原成一粒种子。 地耳的耳朵一直醒着,只要雷声轰隆,它们像窝在草丛中的兔子,警惕地扑棱着耳朵,扇扫着身边的细微响动。它们将这种响动听给自己,也听给大地,听给草木根须,听给节气和每一粒泥土。有了这些大地的耳朵,一切神秘都变得释然和开怀。 进入梅雨期,地耳迎来一年之中的生长旺季。不温不凉的雨水和松软油汪的土地,让地耳的身子在发育中开始鼓胀,一双双肥硕的耳朵在风中打开。雨初歇,妇女和孩子就戴着草帽,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挎着竹篾筐子进山采收地耳。山坡上,一咕嘟一咕嘟的地耳如山花一样繁茂,五指并拢从根部完整拔起,不大会工夫就装了多半筐。嫩闪闪的地耳如泥鳅的背身黝黑光亮,水湿水湿的一朵一朵,透过光亮的耳膜,似乎能看见菌丝正在大口呼吸。这时,生长在构树和花栎树上的木耳也迎来采摘季。和木耳相比,地耳的身子骨更轻盈单薄。乡间人说,木耳是木头花,地耳是泥巴花,一样的花朵一样的血脉,都是产自大山的野味,都仿佛是风雨雷电托生的精灵。 在金秋时节,淘洗干净的地耳入厨后能吃出肉的质感和幸福。就着野蒜苗和山韭菜经火爆炒,出锅后冒着肉香,一只白瓷盘子端出云淡风轻的秋天,也端出山里人家热气腾腾的年景。地耳佐以姜末和葱白做馅料,包一案雪花饺子,煮肉般在锅里咕嘟三五分钟,饺子和锅里的水一起沸腾后生出云朵般的油花儿。出锅的地耳饺子,就着一碟加蒜泥的醋汤,满嘴土腥竟能腻住舌尖。厨房因为多了地耳,就这样多了一种滋味、一番情调。 这些年,地耳成了饭店里的一道野味。地耳炒鸡蛋,韭菜做辅料,一黄一绿一褐构成秋天的图案。地耳包子,成为一道充满诗情画意的小吃,城里人三两口就是一个,吃得满嘴生香,吃得心旷神怡。地耳当作海带打汤,瓦罐揭盖,几枚地耳、几根青菜、几滴香油、几段蒜苗,清亮的汤色里似乎倒映着蓝天白云,隐约能听见遥远的雷声,正从遥远的山冈上传来,天空越来越低,地耳竖起兔子般灵敏的耳朵,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雨滴落下。汤勺舀起的不单是开胃的汤,也舀起一个生动的画面,舀起沉甸甸的季节。 地耳或许是雷声绽放的云彩,或许是雨水风干的种子,也或许是山川河流衣衫上的一枚枚暗扣,它们如花瓣一样散开的耳朵,深情地倾听高天大地的耳语心音,为万物祈祷风调雨顺。人世间,只要灵魂高贵有趣,只要彩虹挂满心空,就算耳畔雷声轰鸣,也有音符如雨滴跳跃。就像地耳。 (2019年4月1日刊于《人民日报》)